黄土情深——画家刘文西的延安情结
文| 孙文芳
惊闻刘文西老师仙逝,悲痛万分。回忆与先生相遇的点点滴滴,感慨万千………挥泪成文,以示纪念,惟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永远守望和护佑这片他毕生牵挂的黄土地……
一位浙江人,八十六岁高龄,先后九十多次来到延安,创作了数千幅关于陕北的绘画作品,为延安的贫困乡亲捐款数百万元,他创作的毛主席头像印在了人民币上,成为13亿中国人每人都拥有的、“发行量”最大的“画作”……他,就是中国“黄土画派”的创始人、人民艺术家——刘文西。
从2013年10月到现在,我先后十多次见到刘文西老师。他的朴素严谨,他对艺术的孜孜以求、精益求精,以及对陕北黄土地和黄土地上父老乡亲们的厚谊深情,让我打心底里敬佩和感动。正是这一次次的感动促使我提起笔来,记录下一个我所看到的真实的刘文西。
初识刘文西——心系老区暴雨灾情
第一次见到刘文西老师,是2013年国庆前夕。那天我在西安开会,顺道去西安美院门口的“荞麦园美术馆”看望好友莹巧姐,恰巧刘文西老师也在那儿。他听我说起2013年7月延安遭遇的特大暴雨,非常关心,说他想组织黃土画派去陕北采风,顺便给延安捐些款,帮助乡亲们灾后重建。他托我帮他联系一下宝塔区东二十里铺村,以及他五十多年前在村里写生时认识的乡亲:猴留、王琴、桃明、改改、任立宏、杨成录、杜程英……他一口气说出一连串老乡们的名字,我惊诧于当时已81岁高龄的刘文西老师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更感动于他对延安父老乡亲们的牵挂和关心。五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他竟然能记得起那么多乡亲们的名字,说他们都是他笔下的人物,他记得当年他们长什么样子,还有他们之间说过的话语,发生过的有趣故事……
回到延安,我连忙托宝塔区文化局的同志帮我打问这些让刘文西老师牵挂着的乡亲们。令人欣慰的是,除了一两个年迈去世的,刘老师提到的大部分乡亲都找到了!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刘文西老师,他高兴得象个孩子。说等他十月底从德国回来就着手筹备给延安捐款的事情,他要专程去东二十里铺村,看看那些当年帮助过他的乡亲们。
我当时想,他是大忙人,这捐款的事情,大概也就说说而已,不一定能成行。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就接到刘文西老师电话,说他们于10月28日下午在荞麦园美术馆举行了书画笔会,为延安灾区募集到一百万元现金,他将于近期率领黄土画派亲自送到延安。
三天后,刘文西老师果然率领黄土画派三十多位画家来到延安,带来三大捆共100万元现金,分别捐给了宝塔区东二十里铺村40万元、安塞县魏塔村和延安鲁迅艺术学校各30万元,用于这三个地方的灾后重建工作。2013年11月2日下午,我们在宝塔区东二十里铺村举行了简朴的捐款仪式。刘文西老师亲手把三大捆百元现钞交到了东二十里铺村、魏塔村和鲁艺学校负责人手中。
再遇刘文西——情牵延安父老乡亲
听说刘文西老师要来,东二十里铺村的乡亲们早早地就赶到村幼儿园的院子里等着。刘老师刚一下车,就被一群老乡团团围住,大家喊着“刘市长!刘市长!” 争先恐后,问长问短,挤得路都走不动。我正纳闷大伙为啥称刘老师为刘市长,旁边的桥沟镇长解释说刘文西老师1988年在村里采风时兼任老延安市(现在的宝塔区)的副市长,乡亲们都叫惯了他刘市长。
人群中有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看见刘文西就激动地挤到跟前,握位刘老师的手笑着、喊着:“刘市长!你还认得我吧?”
刘文西一愣,仔细端祥着面前浓眉大眼,朴实健壮的中年妇女,笑着说:“认得呀!怎么不认得呀!你是王琴吧?你小时候我就画过你呢!”
那个叫王琴的女人显然没有想到刘文西老师竟然能一眼认出她,并能叫出她的名字,激动地满脸彤红,拿出两双鞋垫硬塞到刘老师手中,说是她亲手绣的,一双给刘老师,一双让带给陈光健老师(刘老师夫人)。周围的人一片唏嘘,说这么多年没见,竟然一眼就能认出来,画家的眼睛就是厉害!
刘老师一边和围在身边的老乡握着手、打着招呼,一边在人群中搜寻着,询问着乡亲们的生活状况。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大声问:“怎么不见任立宏和猴留?” 当得知任立宏病重已不能说话和走路,在半山坡的窑洞里等他时,刘老师不顾大伙的劝阻,很坚决地说:“我一定要去!去看看任立宏! ”
于是,我们一群人扶着当时已81岁高龄的刘文西向山坡上任立宏家的土窑洞走去。还没进院子,刘老师就大喊着:“任立宏!任立宏!我来看你啦!”
一位七十来岁,黑黑瘦瘦的老汉被家人扶出了窑门。刘文西挪动臃肿的身躯,趋步上前,一把搀起老汉,扶他坐在椅子上。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互相凝望,禁不住老泪纵横。那位叫做“任立宏” 的老人,是原来东二十里铺村的村长,也是刘文西画的那幅《知心话》中的人物原型。当年那个画中的健壮小伙,如今已病得走不动路,也说不成话了。但看得出他心里很清楚,不停地拉着刘文西的手颤颤巍巍地比划着,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音,着急地老泪纵横……刘文西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不停地安慰他:“不哭、不哭……你要保护好自已!这次见你,比上次见你时身体差多了……不哭,你要快快好起来! ”
夕阳,给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罩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这柔和的光辉,却刺得我们在场的每个人眼晴湿润。旁边的摄影记者连忙按下快门,一边按一边感叹着:八十岁的搀扶个七十岁的……太感人啦……
从老村长任立宏家出来,又去了“桃明”的家。桃明是当年村里的团支部书记,也是刘文西《陕北姑娘》的人物原型。她有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一看当初就是个漂亮的陕北姑娘。可惜岁月不饶人,五十多年的时光过去,当年那个有着水汪汪大眼睛的美丽的陕北姑娘,如今已成了一位身材臃肿,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一见刘老师就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大声地嚷嚷着:“刘市长!你还记得我们呀!”说着,把我们迎进了窑里。炕上躺着一位干瘦的老人,一动不动,也不会说话,只看见眼珠子在动。桃明说那是她“老汉”,已经瘫痪多年。说着,眼泪就出来了,刘文西老师叹息着拍拍她的肩膀说“不哭……不哭……不容易!不容易!”说着,已经眼眶红红的了。
离开东二十里铺,一行人又急匆匆赶到鲁迅艺术学校,去看望鲁艺的老师和学生。在鲁艺校史展览馆,刘文西一边认真地听着鲁艺学生的讲解,一边不时地掏出相机,颤巍巍地举起来,拍摄着鲁艺的发展历程。他说:“从老鲁艺到新鲁艺,学习环境变了,但精神是一致的!看了鲁艺学校的办学情况和孩子们的精彩表演,我很感动、很鼓舞、很受启发!我们要坚持鲁艺精神,用自己的艺术创作回报人民!”
从鲁艺出来,已经下午六点,太阳已经落山。我们再三挽留,想让他们吃过晚饭,第二天再走,可刘老师却坚持要连夜赶到壶口,他说不愿给我们添麻烦,一定要赶晚上住到壶口,以便第二天有完整的一天时间在黄河边画画。我担心他一路奔波太累太饿,他却笑着说没关系,说这也是发扬延安精神、鲁艺精神嘛!并转身对着采风团的34位成员大声喊到:“现在出发去壶口,大家有没有问题?!” 大家齐声回答:“没问题! ” 他笑了,笑得像位自豪的将军,说:“你看,我们的黄土画派非常可爱!很团结、很能吃苦、很有朝气!”在他的顽固坚持下,六辆车依序开出鲁艺学校大门,踏着暮色向黄河岸边进发……
第二天一早,当我还在为前一天的长途颠簸,81岁高龄的刘文西老师身体是否吃得消而担心时,打开手机,却吃惊地看到了他的助手王美发的微信——微信照片上,一群黄土画派的画家们围坐在刘文西老师身边,坐在黄河岸边的山坡上安静地画画。11月的陕北,已经很冷,黄河峡谷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过一样疼。可是,颠簸了一整天的艺术家们却没有一个人贪恋温暖的被窝,早早地起床,赶在太阳出山前就登上了黄河岸边的山坡,在寒风中开始写生。这需要怎样的毅力!怎样的精神支撑!因为有他——有这位八十高龄的老人与他们同行,并且以身作则,给他们加油、鼓劲!
照片上的刘文西老师,画得那么专注和认真,一边画着,一边还在给身边的年轻人耐心地讲解着……清晨的阳光洒在黄河岸边一派苍黄的山坡上,洒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这采风途中的一幕啊,本身就是一幅震撼人心的作品!
从西安到延安,从东二十里铺村到鲁艺学校所在的林校山,颠簸了一整天,顾不得喝一口水,吃一口饭,就踏上了从延安去往宜川的旅程。而此刻,当许多人还在睡梦中未曾苏醒,他却已经坐在黄河岸边开始写生……一位81岁的老人,真不明白,他怎么就不知疲惫?!他哪来这么大的精神?!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那次来延安后第七天的上午,我又接到刘文西老师电话,说他带领黄土画派陕北采风从榆林返回西安路过延安,让我陪他再去一趟东二十里铺村。在陪他去东二十里铺村的路上,刘文西老师反复念叨着任立宏、桃明等几位乡亲的名字,他说他这一路上天天睡不着觉,一直在操心他们的身体和生活。他说任立宏路都不能走了,王琴的老公殁了,桃明的丈夫瘫痪在炕上几年了,他们太不容易了!他让我再陪他去趟东二十里铺村,给任立宏、桃明和王琴每家送一万元钱,让他们看病。说出这个数目时,他有点犹豫,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他这次出来采风没带太多现金,问我每家一万元是不是有点少?我急忙说:“不少!不少!您这么大年纪,一周之内两次来看望他们,给他们送钱,别说他们,我都觉得感动!”我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我真的被这位81岁高龄的老艺术家深深感动。刘老师显然也被我的真诚感动,握着我的手,笑着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这次多亏你安排得这么周到,让我见到了这些牵挂了很多年的乡亲!”
当几天前刚刚离开的刘文西又一次推开任立宏和桃明家的窑门,亲手把一厚沓百元人民币递到任立宏、桃明、王琴的手中时,三个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高高胖胖的桃明一把搂住刘文西,哭着说:“谢谢刘市长……你让我说啥好啊……”这位朴实的农家妇女,当年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有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曾经是刘文西笔下的陕北姑娘的人物原型。几十年的岁月沧桑,她已成为年近七旬的老妇,脸上早已失去了那画上的红晕,可爽朗的性情依然如故。炕上,躺着她已瘫痪多年的老伴,一动不动,不会说话,神智不清,只有眼睛还在动。刘文西坐在炕边,握着老人的手,叮嘱桃明:“好好保重身体、好好给你老伴看病,有什么困难,给我打电话!”
望着那情景,我除了感动,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一位是誉满全球的著名画家——曾经的“刘市长”——百姓眼里的守护神;一位,是瘫痪在床的陕北老农,是什么,让他们的心贴得这么近?情牵得这么深!
素描刘文西——寒风中,那专注的神情
一个多月后,刘文西老师又一次来到延安。这次,是携夫人陈光健老师一起来参加由中宣部学习出版社、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美术家协会、以及延安市委、市政府共同举办的《征程——延安精神永放光芒书画展》。上午开幕式刚一结束,他便让我陪他们去安塞楼坪乡魏塔村写生。一路上,刘老师的手中始终抓着个相机,对着车窗外的黄土山洼不停地拍,每发现一处好风景,便要停下车来画画。其实他所谓的“好风景”在我们看来,也就是那些再普通不过的荒山沟峁、枯树土窑,可到了他的笔下,便成了最亲切的黄土风情。
就这样走走画画,等到了魏塔村已下午三点多。刘文西和陈光健老师相互搀扶着,挨家挨户地去看望村里的乡亲,问长问短,和他们拉着家常。夕阳西下时,刘老师选了一户人家的硷畔,和陈老师坐下来一人拿一个画本开始画画。时值腊月,天气格外寒冷,几个同行的年轻人都冻得直发抖,可两位老艺术家却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山野的寒风,一画就是两个多小时。夕阳透过硷畔上枯树的枝桠将缕缕柔辉洒在刘文西老师佝偻的肩背上、洒在陈光健老师花白的头发上,在他们身上勾勒出金色的光晕,那情景,真是美极了!安详极了!那一刻,我真后悔自己不是个画家,否则一定会创作出一幅最动人的作品!
对话刘文西——耄耋老人的黄土情深
2015年3月3日,刘文西率黄土画派一行六十余人第25次来延安过大年,这也是他第95次来陕北写生。
刘文西老师这次来延安除了过大年还有一个重要心愿——就是想再去看看任立宏。他听说任立宏病得很重,所以,到延安第一天就直奔东二十里铺任立宏家,他给任立宏带了一万元钱,要让任立宏好好治病。没想到任立宏已在半年前去世,这让刘文西万分沉痛。晚上开座谈会时一见到我,就一脸哀伤地告诉我:“任立宏不在了……我很难过……”那神情,俨然失去了一位最为重要的亲人……
第二天,刘老师率领黄土画派又一次去了安塞的魏塔村,在寒风中画了整整一下午画。回到宾馆,他的手肿的跟发面的馒头似的,疼得动都不敢动。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忍不住说他:“您这是何苦啊!以您和陈老师的年龄、身份、影响力,你们现在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安心养好身体,坐享天伦。画画也可以坐在家里画啊,干嘛非得大冬天来陕北写生,一画就是几十年,您就画不厌倦吗?”
刘老师目光凝重,缓缓说道: “我一生无数次来到陕北,来不够、画不够! 每次来陕北采风,看到大地、黄土、黄河、父老乡亲,就深深地感动……生活是无底洞、艺术是无底洞,要深入生活、融入百姓,情牵百姓,才能创作出反映生活、讴歌生活的好作品。 我今天手痛风画不好,但对陕北、对陕北人民还是画不够! 我今年83岁了,来了90多次陕北。 每年都要来几次。 有一年身体不行,走不了路,就让人抬到车上,躺着到了黄陵,后来实在不行才回去了。 可黄陵也是陕北呀! 到了黄陵,也算到了陕北了呀! 你说是不是? 我还想活120岁,希望每年都能来陕北,深入生活、向生活学习,向人民学习,把我看到的美好的东西都画出来! 我积累了那么多陕北人的形象,目睹过那么多激发我创作欲望的画面,我要把这些都画出来! ”
听着这一番话,我终于明白了八十多岁高龄的刘文西老师为什么能有如此的精力和激情__那是因为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和对这块土地发自肺腑的热爱和深情!
正如《人民日报》社副社长张建星和西安美院党委书记王家春所说的——什么叫人民的艺术家?人民的艺术家不是封出来的,而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是一步一步从人民中走出来的。只有扎根于人民、服务于人民、才能受到人民的爱戴,才能成为真正的人民艺术家!历史已经证明:为人民、为艺术而活着的人,历史将永远记着他!
孙文芳 2019年7月7日于延安
作者:孙文芳,笔名:闻方。延安市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长,陕西省作协会员,旅游管理经济师。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先后出版陕北女子诗文集《走过青春》、个人诗集《光囚》、配乐诗集《风中的歌者》。作品入选《新延安文艺丛书》《陕西女作家》《中国优秀领导干部文集》等。创办了木兰书院女性教育公益平台,带领姐妹们读书学习,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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